峨眉山金顶记

    杜甫有诗: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。 
  李白也有诗:飞步凌绝顶,极目无纤烟。 
  他们的诗句一直都是激发了我登临峰顶的热情的。尤其是李白那句“飞步凌绝顶”,他是登上了巫山最高峰才写的那句诗。那一年他的年纪已经是五十八岁了。五十八岁,而犹“飞步”,就可以想见其人了。在名山之中,飞步,几乎可以说是一种美学的享受。飞步登山,好象是山间麋鹿,林中鸟雀,你就不仅仅是山林的伴侣,而简直是山林的一部分。舞蹈家的理想是离开地面,飞上天去。他们终于不能像敦煌壁画里的飞天,借助一条飘带飞上了天。然而飞却可以凌绝顶,上与天齐,飞升到绝顶,与天比肩。 
  这一次,我们正是飞步而上,直薄峨眉山金顶的,峨眉山是祖国的名山之一,出色的植物公园,卓越的造型艺术和建筑艺术的展览馆,休养和避暑胜地。天下皆知:“峨眉天下秀”。秀,是出众,是独拔之意。峨眉正是这样一座高山,坐落在川西平原的边缘上。独拔而起,高出众山这上,拔海三千零五十米。巍峨的峨眉山的金顶,是这座名山的绝顶,东临悬崖,削壁直下平地,自平地到金顶约二千六百米。虽然一路都铺了石级,直上,有九十华里,曲折盘旋而上,则有一百二十华里,上金顶,也就够你上的了。 
  我们由峨眉县城,驰车到龙门洞,开始登山。经清音阁,到万年寺,这是一条登山的近路。清音阁,那里天只一线,翠峦四绕,溪流两道,清澈之至。万年寺,三面圜山,均杉松柏楠,更清静之极。相对的说来,清音阁以下无风景,因为清音阁以下,虽有风景,实难与它以上的景色相比。 
  在万年寺,我们又惊又喜,看到了一件宋代的铸铜艺术和一座明代的无梁砖殿。铸铜的艺术品,普贤菩萨骑白象:普贤盘膝而坐,坐在莲花座上;金身,披红袈裟,胸前佩红璎珞;头戴金冠,冠用花叶枝条编织成两层的花纹,中嵌小佛;普贤所骑白象与一般的巨象同样大小;白象佩金带,头部有金饰,翘起三对大象牙,背上披覆一条花毡,四足立在莲花形基础上。上至普贤的金冠,下至白象的四足及其莲花形基础,这一切全部是青铜铸成的。全部铜塑高六?八二米,净重十二万五千斤。这件艺术品的比例精确不必说了。普贤的像匀整而丰满,如在呼吸;巨象的皮肤略有皱纹,如在运动。金冠之上,覆盖着国内很少见的一座无梁的砖殿,上有半球形的穹窿顶,下有二十四龛。 
  我们之中,有画家同行,他们一路又添了许多画稿和画意;也有作曲家,他们很快的把山林的歌声写成了音符。艺术是神奇的。可是,看呵,这里有着真正神奇的艺术创造,真正有份量——六十二吨半的艺术作品!你想,宋代绢画都已发黄,明代音乐也早已消失在空气之中了,但这里的铜像和砖殿却巍然存在,千年不坏,金光闪闪。能看到这样的铸铜艺术和建筑艺术,真是一种幸福。 
  从万年寺出发,一路上坡,经息心所、初殿到华严顶。群峰环抱,而华严独秀,故称中顶。从中顶远望九老洞,青翠的山林间朱红的楼阁,望之有仙气,也就是说,望之有一种幸福感。这里,已升高到一千九百米了。再上,就到了钻天坡。坡由镏滑溜滑的石板组成,石板上长起青苔。上完这个坡,便已钻上了青天,已经是二千二百米的高处,我们到了洗象池,这一段路程三十里。 
  在洗象池,已经可以看到一片云海。有时,云飘进寺院的窗户,飘进你的衣袖来。这天正好在阴历月半。洗象夜月是著名的风景,但碰上了一个阴云天。温度只有八度,便有寒意。四围又有一些原始森林,更加幽意逼人。幽林中,一枝珙桐树正开着洁白的鸽子花。 
  再由洗象池上去,是连望坡。陡削的山路连望不已,又称阎王坡。这个坡比钻天坡更陡,青苔长得更厚更绿。这里的原始植物群落,主要是冷杉。苍翠的林间挂满了藤蔓,而在树干、树枝以及藤蔓之上全是青青的苔藓。多少林木、多少曲径呵!林中蔽天,青苔铺径。为了衬托出这青青的颜色,林中飘来朵朵湿云。 
  走完连望坡,便到洞坪,上面又是一道七里坡。所有陡坡中,七里坡最陡,最险峻。过了这个坡已是二千八百米的高程。在这一段路程中,则又别是一番景色。在连望坡上,已经出现了最美丽的花。花团锦簇,一丛丛,一球球。到了七里坡,则一片又一片,一坡又一坡,都是这花,这杜鹃花。 
  这里,杜鹃成树,高的有两丈多。这里,杜鹃树成林,有的是纯林长满了一个个山坡。这里杜鹃花灿烂。仿佛这里刚才下过一场大雪。漫天飞舞的雪花现在全部静静地堆在枝头了。一团团的积雪,被日光照耀,放出了幻异的色彩。 
  尽管我们是喜欢飞步前进的。这时也不能不停下来,惊愕地观赏这样富丽的花海。只要对这花海一瞥,一路疲劳全部消除了,而现在,一路都开满了杜鹃花。请想象,我们如何飞翔在这彩色的云天之上! 
  这是淡紫色的花,名叫美丽杜鹃。这是花冠钟形白色,兼具紫色斑点的花,名叫常丽杜鹃。倒悬岩畔而生长的惟丽杜鹃,其花是淡玫瑰色的。皱叶杜鹃的花,淡粉红色,小萼。正在盛开的承先杜鹃,花黄色,极明亮。长蕊杜鹃开白花,香味浓,花管基部细如管形,雄蕊十余本伸出管外。 
  这些杜鹃,是峨眉山的特产。它们与一般的映山红不相同。它们不只是红色,而且有紫、黄、玫瑰和白色诸色,映山五采斑谰。它们是最名贵的观赏植物,与峨眉的报春花、珙桐花齐名于世界。我在成都时,见到一位植物分类学家。方文培教授对峨眉这些名花有专门的研究。据他说,这些高山杜鹃可治很多疑难病症,因此尚有经济价值。可在我看来,它们更有美学价值。 
  杜鹃花铺盖着七里坡,还铺盖着太子坪以上的现在比较平坦好走的石板路。最后,我们飞过了杜鹃花丛,飞步登上了金顶。 
  金顶本是指峨眉山主峰上的一座铜殿而言的。这铜殿曾高二丈五尺,深一丈五尺。因铜殿受阳光照耀,远眺时光彩夺目,就得金顶之名。但这座建于明代的铜殿已被烧毁了。仅剩有两扇铜门,一座铜碑,一座铜塔。两扇铜门,正面反面都有精致的浮雕。铜碑的一面,集王羲之的书法,另一面集遂良的书法,记载了、歌颂了这座铜殿建筑。铜塔二十一层,镂刻得更加精细。铸铜的艺术发展到峨眉金顶上的铜殿时,具可以说是造型艺术和建筑艺术都已经到达了峰顶了。从剩有的铜门铜碑铜塔来看,就可以作出这样的结论来。 
  我们一起登上金顶的画家、作曲家和诗人十一人,我们看到了古代艺术的高峰作品。我不禁想到古代的那些青铜工人,那些铸铜艺术家来。他们以青铜为中介,以青铜为毫末,以青铜为管弦,以青铜为韵律,创造了这样的杰作。我们今天的青铜艺术必然会有很大的发展的。我们的青铜艺术家呵,前人为我们留下了多么好的基础! 
  但我对这青铜艺术的狂热,很快被金顶上的寒令所攻克了。这是五月底,可是这一天金顶的气温蛤是三度。山高了,果然琼楼玉宇,高处不胜寒。这天多去天阴,有急雨,我们冷得发抖。我们又没有看到著名的“峨眉宝光”。 
  然而,我们看到了绝顶的景色。主要的,正是这绝顶的晾色。其所以“会当凌绝顶”,而且要有迫不及待的心情“飞步凌绝顶”,就是为了绝顶的景色。主要的,正是这绝顶的景色。其所以“会当凌绝顶”而且要有绝顶之上的瞥,就是为了“一览众山小”,为了“极目无纤烟”,可以极目四望,但我们这一次极目却有缭绕的云烟和灿烂的云海。 
  请看,这一片云海。现在,我们已经站在这这独拔高峰顶上。峨眉金顶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绝好的观赏台。 
  是的,在万年寺,在华严中顶,我们已经极目四望过。我们已经有了广阔的视野,高瞻远瞩之感。然而到了洗象池,如知华严中顶并不高。那里看华严中顶,有如一座盆景,更不用说万看寺了。而在金顶,看洗象池也并不高,更有用说华严中顶。只见一片云海,缭绕不已,有如大海波涛,汹涌起伏。云善于变化。这些变化多端的云,真是轻盈极了。它翻腾,它飞行。它变化莫测,忽浓忽淡。于是,一忽儿这座山峰出现了,一忽儿它已隐没不见。 
  云是雪白雪白的。峰峦青青苍苍。云开了,下面的山峰山脉,重重叠叠,一层一又一屋,何止数十层,形成透视图。这层层山峰,在云海中忽隐忽现。云彩变得这样快,快得象舞蹈家在挥动她的长袖,急转她的身段。不,还更快,快得多! 
  我想起了毛主席的两句诗:山舞银蛇,原驰蜡象。 
  这两句诗,多少人读了,多少人运用了自己曾经有过的登高经验来感受它们,多少读者用了自己的想象力来幻见了这幅景色。我也曾经这样做,自己为已经很理解这两句诗。但是,不然!到了峨眉金顶,我才发现,这一回我才看到了“山舞银蛇”的景色。山真正在“舞”,然而舞的不是银蛇,而是一些青蛇。至于“原驰蜡象”呢 。我刚在揣摩那两句诗,突然我看到极西天边显现了一座雪山。 
  一座大雪山,先显现了它的腰身,然后显出了它的高峰群,它的全貌。它如同蜡象,驰驱而来,无可比拟的巍峨。这是康定境内的贡嘎大雪山,拔海七千六百米,发出闪闪的寒光。 
  云幕一张张都揭开了。极西,见了大雪山,极东,见了川西平原。大渡河、青衣江和岷江三相会,三江相会处是乐山。郦道元的《水经注》卷三十三,“江水”篇中:“县南有峨眉山,有朦水,即大渡水也……山海经曰,朦水出汉阳西入江。”郭璞在他的气势翁渤的诗篇《江赋》中,则歌唱道:“峨眉为泉阳之揭。”这两段诗文,我原先不大懂得,而在金顶上,我却看见了为阳光照射的大渡河,象一个金龙,腾上了云海来。“朦水出汉阳”,说的是大渡河,象一个金龙,腾上了云海来。“蒙水出汉阳”,说的是大渡河出汉嘉之阳,汉嘉即嘉定,今乐山。“峨眉为泉阳之揭”,说的峨眉乃是可以看见大渡河在其东南奔流的一座高峰的山峰。 
  绝顶的景色只有绝顶才能看到。看呵,大雪山的巍峨!看呵,三江相会于乐山!这一直线上,乐山、五通桥、犍为都可以看到。借助于一架高倍数的望远镜还看得见宜宾。这也是一个三江口,岷江与金沙江相会,而长江开始奔流了。看呵,在那个方向是大小凉山,金沙江从那儿流来。而在大雪山那一边,则有雅砻江在奔流。大雪山重重又叠叠,通天河就从那儿流来。长江源头就在那里! 
  在峨眉金顶可以看见长江上游的全景。你再也找不到一个更好的地方,可看得这样辽阔了。你可以到更高的山上去,但未必能找到更恰当的位置,得到更宽广的视野,使“江山如此多娇”的全部画幅,展开在你的面前。 
  只有到了绝顶,方能言绝顶的景色。从自然景色来讲是如此。以喻思想高度,也是如此。当思想还没有达到绝顶之时,就得在林木曲径之中盘绕,虽然也可以从中顶远眺,也可以为杜鹃花丛所醉,然而终不能一览无余。非得到达了思想的金顶,才能极目四顾,将江山尽收眼底,纵横一万里,上下五千年。 
  只有到了思想的绝顶,才能看清楚我们的时代。